心字成灰
研究纳兰容若的生平,我们不难发现:容若一生最大的苦是官场不得志的苦,最大的痛是丧妻之痛。而纳兰容若词中的忧郁,多数也是因这二者而起。
《饮水词》,词集标题取自北宋和尚道原的《灯录》中“如鱼饮水,冷暖自知”句。通篇读下来,会发现容若是个真性情的人。他写词,哀婉忧凄,但情真意挚,也许是因为太过聪慧,他看透了人事繁华,才会漠然“视勋名如糟粕,势利如尘埃”,并坦然以“萧然若寒素”的狂生姿态,活出自我的存在。
曾有人做过一个数字统计:纳兰性德现存的三百多首词里,“愁”字出现了90次,“泪”字用了65次,“恨”字使用了39次,其他如“断肠”、“伤心”、“惆怅”、“憔悴”、“凄凉”等字句,更是比比皆是。
容若词中的哀伤,不是消沉,不是无望,也并非源自满汉文化的尴尬冲突。词意凄悲是出自他的浩荡才气,博古通今,存有佛学慧根,因而看透世事,看清了自己的地位,及自己在世间所扮演的角色,并安然接受,尽管仍会有悲天悯人的哀吟,志不得申,满腹经纶,何至于此。御前侍卫的荣衔只是皇帝御座前的摆设,是疏远还是亲近,容若不是昧者,心中自有分寸。他只把自己当做滚滚红尘中的路人,“我是人间惆怅客”,不再过多地贪求功名,但将在“断肠声里忆平生”(《浣溪沙•残雪凝辉冷画屏》)。
在这阕词里,我们看见了容若的不甘与无可奈何。看破世事是一回事,但秉信儒家思想的他,无法做到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,了却心愿,实是无法弥补的憾事。他不愿意空领个人人羡慕荣衔,却无法真正大施拳脚,造福百姓。但是皇帝没有钦点他的“冷画屏”,再有宏图大志也是枉然。
容若是悲,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尊严,有自己的追寻。漫漫官场路,崎岖坎坷,其中的艰辛酸楚,身为当朝宰相之子的容若岂会不知?功名利禄,浮华奢靡,不过是过眼烟云。他官运不顺,也许只是因为性情使然。他爱雪,爱雪的清冷矜持,不可碰触,进而从雪中悟出了自己的所在。他不是世间的牡丹,可供万民景仰赞叹,他只是一片轻盈的雪花,诞生在了不符合他梦想的世界,不稀罕闹市,“冷处偏佳”,自己“不是人间富贵花”( 《采桑子•非关癖爱轻模样》)。
纳兰容若是个真性情的男子,他有一颗真挚的心,对心喜的女子真情相待,纵然他负了卢氏,但佳人逝后,容若的悲愁,在声声悼亡中,催人泪下。
纵览饮水词,有多少是容若静静回忆亡妻生前二人的举案齐眉,暗暗神伤如今清秋的只身孤影。他一直对这陪伴他三年的温婉女子深感亏欠,以至于在往后的日日夜夜,无止境地沉沦于悔恨与思念。
他站在西风中,极目萧萧黄叶,残阳当空,黯然中想起与妻子相携的欢乐,可是如今人不在,情徘徊,谁料“当时只道是寻常”(《浣溪沙•谁念西风独自凉》)。曾经没有好好去珍惜的眼前人,只因着固执地相信她一定会长久地在,陪伴着自己,所以就这样任性地忽略了。如今阴阳相隔,在无尽地回忆过去的天长日久中,惹了多少落寞与惆怅。所以只有“几回偷拭青衫泪,忽傍犀奁见翠翘。”(《于中好•尘满疏帘素带飘》),睹物怀人。如斯能为亡妻落泪的丈夫,甘愿放下身为男子的傲气与清高,回到保留亡妻生前原样的房间,轻轻翻动她的发簪,好像她还在身边一样,世间罕有。
可是纵然不舍纵然留恋,昔日一同共品诗画赌书泼茶的女子,不复存在,徒留一座孤坟,让多情的容若祭奠感伤。于是有了“唱罢秋坟愁未歇”(《蝶恋花•辛苦最怜天上月》)的哀怨,“便人间天上,尘缘未断;春花秋叶,触绪还伤”(《沁园春•瞬息浮生》)的凄婉。
“犹记碧桃影里、誓三生。”(《红窗月•燕归花谢》)
今世未了缘,愿来生再续。
纳兰容若的凄婉还来自他对禅的领悟。他的真挚里似乎透露出看破红尘俗世的超脱,隐隐着蕴涵大无畏的坦然与淡漠。漫漫人生路,生离死别,不过如此。所以有了“人生若只如初见”(《木兰花令 拟古决绝词》)的希冀,“心字已成灰”(《梦江南•昏鸦尽》)的感慨。
如初见,停留在最惊艳最撼动的一瞬就好,不需要续曲,不需要后记,假如万物没有开始,那么也将说不上结束。他与她,惊鸿一瞥,然后相忘于天涯。彼此只是陌路人,谈不上生离,也将不会经历后来的死别。初见,然后告别,斩断所有故事的结尾,决绝,毫无依恋。这也许就是佛学《心经》中所阐述的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,容若或许就是看穿了声色的空魂,在悲痛后宁可不要过程,让一切在相遇的一刻落空,也比“天上人间一样愁”(《减字木兰花 新月》)要洒脱得多。
或许是经历了莫大的丧妻之痛,此时容若的词里蕴了一种超然。心字成灰,这是个双关。佛堂里的心字香已燃尽,容若的心是否亦在岁月的风中吹成了死灰。哀莫大于心死,心字成灰,心如死灰。这份如同尘埃落定般的萧索孤凄,道出的是纳兰容若余生的悼亡思绪。
家家争唱饮水词,纳兰心事几人知?
我们只能在纳兰词中揣摩他的情感,而这个活在三百多年前的翩翩佳公子真正的内心世界,或许仍终将成为一个古老的谜。